——关中牛长篇小说《半阁城》三版稿赏析
 

关中牛先生的长篇小说《半阁城》，我以为是近几年陕西农村题材小说里少见的比较有分量的作品。从小说字里行间所交代的背景事件来看，以高运喜从抗美援朝前线因伤致残回到故乡半阁城担任村支书起，止于半阁城的乡党们在田间地头听到高音喇叭播送周总理去世的消息。历经大跃进，人民公社，十年文革，时间跨度近30年，其人物的芜杂和故事的绵密可想而知。
 

读完这部小说，就像作者抽出半阁城的一块老砖砸将过来，让我疼痛的不是身体，而是长长的叹息。震撼的是，作者在这部鸿篇巨制里，以现实主义手法形象塑造的以新老支书高运喜和谢佑普等为代表的各色人物，个个个性鲜明，人人身上有令人唏嘘的故事;叹息的是，他们的命运就像大海上的一叶扁舟，随着政治风浪或天灾人祸起伏不定，令人扼腕。
 

故乡大约总是一个作家的精神根据地。生于上世纪一九五十年代末那个青黄不接之际的关中牛，虽没有经历过两党割据匪患横行的旧时代，但却是差一点被饥寒交迫撂到“死娃沟”等狼吃的人。尽管从军25年之久，远望长河落日，近观大漠孤烟，但他这个被故土牵着线的风筝，总是登高临远，遥望渺远的故乡，最终选择了回归故乡这条路。
 

关中牛写的也是他的故乡。
 

中国乡村，特别是解放初期到十年文革结束的农村，其政治向下延伸的复杂性与卷入其中的各种乡村人物人生形态的丰富性，是完全不能以简单的逻辑推理或理论说教就能够穷尽与诠释的。那些当年或死去或在世的人们身上发生的一幕幕悲喜剧，不断萦绕在他的眼前。于是，立志书写他的精神领地上那些可歌可泣令人唏嘘的前辈们的苦难经历;书写他们为了吃饱穿暖，过上幸福日子而与天地决斗，与一切假恶丑决斗的过往故事，便成为关中牛此生最大的愿景。
 

关中牛出生并长大的那个村庄，成为复活那些人生故事所搭建的最好舞台。
 

掩卷沉思，我觉得关中牛的《半阁城》有这么三个特点：特色的“牛氏”语言;人物多舛的命运;穿插行进的狗意象描写。
 

从第一次在贾平凹文学艺术馆的一次活动上初见关中牛本人，被他幽默风趣甚至有些乖张的口头语言所吸引，到现在已达七年。对于他的熟悉程度，我觉得用“了如指掌”一点也不为过。他的大名叫谢天祥，我还奇怪他怎么不把自己的笔名叫做“关中驴”而要称作“关中牛”。大约驴要吃料而他幼时食不果腹?还是只要地上有草便能活下来的牛更能表现他顽强的生存能力和身上的一股子韧劲?他操着一口标准的关中东府口音说学逗唱，那个瘦小的光头脑袋在炽亮的灯光下熠熠生辉。我惊叹他在军营长达25年，家乡话话却说得如此流畅，特别是对乡村俚语谚语的熟稔和深刻记忆。于是可以看到，《半阁城》里不管是被褪去乌纱帽的老支书谢佑普还是复转军人支书高运喜;蔫驴谢舍娃，还是一生阴险，处处不忘给人“日瞎事”的谢信仁，均能出口成章，或熟练自如地以幽默又富有哲理性的语言和人针锋相对，或竭尽巧语之能事为自己的阴险与奸诈狡辩。小说中东府民间言简意赅的场景对话，或许是因了这片土地是诗经故里，夹杂了植根河泥的芦苇飘忽气息的原因，这些被锤炼了几千年的口头语言，成为当地人们生活实践经验的结晶，既有地域特色又有群众语言的鲜明性和生动性。关中牛能够熟练自如的运用这些语言，足见他是一个有心人，而且是在这方面下了功夫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每个作家写作的过程，都是在努力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的过程。如果没有特别的留心和日积月累的长期习练沿用，是不会形成自己的语言特色的。《半阁城》的小说语言，秉承了关中牛一贯为人为文的幽默风趣与机智伶俐，即使拿出他任何一篇或长或短的文字作品，去掉“关中牛”三个字，我都能一眼认出那是他的文字。
 

《半阁城》塑造的人物自然有一大箩筐，有名有姓的人物就接近50多个。不管是主要人物谢佑普和高运喜，还是次要人物，一直隐藏在半阁城的阴谋家谢信仁，美国大兵俘虏詹木林，丈夫性无能的农村妇女窦桃夭，每一个人的命运都起伏不定，自然身上都有不同常人的故事。在关中东部黄河岸边这个缺水干旱的渭北高原上，他们虽没有被天灾饿死，却随时有被人祸致死的危险。众所周知，一部长篇小说往往是一个特定时代的现实写照，个人总是被绑架在社会大背景幕布下的表演者，如同故乡合阳的提线木偶，命运总是被上面提线的人所掌控，他们在残酷的生存条件和严酷的政治环境里，根本无法自主决定自己的生活质量和生死抉择。其身体饥饿与肠胃饱满，生老与病死，爱恨与情仇无不裹挟在自上而下的政治风波中。
 

意象描写是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创作中比较常见的一种手法。一方面，意象与人物的心境和情感有一种呼应关系，能够展露人物的内心世界及其性格特征;另一方面，同一意象在作品中反复出现，能够牵动和引致人物复杂而微妙的情感心态，从而凸现人物的鲜明个性。简而言之，这种象征和隐喻的意味不但能够丰富场景，丰满故事，还能突出和强化主题思想。就《半阁城》而言，我觉得从小说开始谢佑普收留一只疑似狼的小狗欢欢，中间穿插渭北高原狗撵兔的宏大场面，到小说结束时谢佑普牵着狗观看万人撵兔大赛，他的患有癔症的外孙董双良有如神灵附体而瞬间做出超乎常人的举动等等，无不在用狗的意象来传达人的生命力的顽强。狗是与人亲密无间生活在一起的一种灵性动物，狗的长途奔袭，守护忠诚等生存常态和动物性格，其实也是人的生存常态和人性的映射。从某种意义说，人与狗几乎起到了“互文的修辞效果。”
 

关中牛是一个喜欢，或者说善于使用长句子叙述的人，但这并不是说他的句子是那种翻译体的长句子。《半阁城》在叙述时往往用舒缓沉静的长句子，在阅读过程中，特别是前后章节转换时能够给人以休息感，但在生活场景描述和人物对话时，尽显短促机智和幽默。我以为，关中牛是深谙中国式叙事的节奏和特性的。
 

作为《半阁城》三版特邀审稿编辑，我会不由自主地将其与陈忠实老师的《白鹿原》相比。同为中国乡村题材的长篇小说，《白鹿原》的高度在于，白嘉轩的远去终结了传统文化的根系命脉，以他为代表人物的中国儒家文化的断裂给我们以深深的诘问。白鹿两家的分合与相互算计，也似乎隐喻了国共两党的恩恩怨怨，那么，我们中华民族近现代以来的苦难是人祸?还是天灾?不言自明。《半阁城》描述了以谢佑普和高运喜为代表的一群村庄社员，在苦难岁月里为了生存而与天地人之间的斗争，几可认为是白鹿原上的子孙们在新岁月里的生活继续。谢佑普不是白嘉轩那种痴愚的卫道士，这是一个综合了北方中国一切优缺点，且有敏锐思考的劳苦农民的逼真人物。他是个村庄智者、杀人犯、老革命和最终留在这块土地上的村干部。同时，他还是一个忠诚的共产党员，让白嘉轩去充当谢佑普这号角色，他注定是活不过去的。可是，谢佑普居然花甲得子了……
 

我们过去的一切经验和教训，都是中国共产党带领人民走中国式社会主义发展、最终实现民族复兴的法宝。过去经历的苦日子，需要作家们为民族记录下来。《半阁城》这部小说，也正是这么做的。
 

《半阁城》很多事情是发生在十年文革里头，如何写作和掌握评判尺度，可能会有很多禁忌，就如同当年《白鹿原》的出版一样，也是颇费周折。如今的乡村建设如火如荼，乡村百姓的日子再也不像过去那样的艰难，人们也不再担心在政治的漩涡里挣扎求生。政治清明是文学清明的基础，我坚信擅长描写乡村人物命运的关中牛先生，还会写出更多更好的文学作品来。（编辑：杨艳）
 

作者：野水，出版社编辑，杂志编辑，影视公司策划、撰稿人。遗珠传媒艺术总监。